王文:否思美國體制,正思中國優(yōu)勢
作者王文系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執(zhí)行院長,本文系《美國的焦慮:一位智庫學者對美國的調研手記》的緒論內容,刊于11月11日第一財經(jīng)日報。
美國大選特朗普“爆冷”獲勝,令全世界開始深思美國政治體制。事實上,冷戰(zhàn)結束以后,許多人誤以為,美國崛起尤其是在美蘇冷戰(zhàn)中最終勝出的根本原因,在于體制優(yōu)勢,即以自由民主理念在全球各類體制競爭中勝出。弗蘭西斯·福山曾在上世紀90年代初的代表作《歷史的終結與最后一人》一書中狂妄地寫道:“人類接近千禧年的終點,體制的競爭將只剩下一個人,那就是自由民主”,而這最后一“人”指的就是美國。這股思潮深深地影響了中國整整一代人,以至于在中國輿論中充斥著對本國“體制問題”的批判,有的甚至把所有中國問題都歸究為“體制”。
理論誤解如此之深,使新一代中國學人必須要從美國崛起的歷史源頭去厘清“政治體制與國家崛起”的關系。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筆者每年至少要去一次美國,走訪了10多個州、數(shù)十個縣鎮(zhèn),與數(shù)百位美國人進行了交談,并匯集成冊《美國的焦慮:一位智庫學者對美國的調研手記》,這個問題一直是糾纏在腦海中的思考主線。
美國崛起的真實邏輯
所謂“體制優(yōu)勢”,是對美國崛起相當簡單的認識,在思維慣性中貌似解釋了18世紀末《獨立宣言》發(fā)表至20世紀末冷戰(zhàn)結束之間美國從偏隅小國至全球大國的崛起史,但面對近20多年來的美國國力相對衰弱的事實,該邏輯卻變得啞然:為何同樣的政治體制,在美國獲得空前國際優(yōu)勢的背景下,卻不能保證美國實力的持續(xù)走強呢?
民主體制在美國的確立并不是“生而有之”,而是經(jīng)過了漫長的演化過程。據(jù)美國著名政治學家托馬斯·戴伊的統(tǒng)計,1787年參與修改《聯(lián)邦憲法》的55位美國建國先賢中,至少有45人持有國家債券,14人從事土地投機活動,24人放貸和投資,11人從事貿易和制造業(yè),35人是奴隸主,還有15人占有大量的種植園。而當時美國的400萬公民,絕大多數(shù)都是小農、負債者、小商販、邊遠地區(qū)農民、服務業(yè)者甚至奴隸。在戴伊看來,美國從來就只是由一小部分人而不是廣大民眾掌控。
此后,美國憲法共經(jīng)歷了27次修正案,對建國先賢們最早確定自由民主規(guī)則進行的縫縫補補,延續(xù)了體制的生命力,也塑造了體制的吸引力。但這27個有效修正案,最初10個修正案是一次性通過的,其他17個修正案則經(jīng)歷了艱難博弈,有的修正案討論甚至歷時200多年。一方面,這個過程伴隨著精英力量以外人群的權利受到尊重,從1861年美國廢除農奴制,直到上世紀60年代馬丁·路德·金為領袖的黑人解放運動,黑人才逐漸得到享受民主的平等權利。另一方面,美國憲法的修正也充滿著斗爭與血腥。這個國家經(jīng)歷內戰(zhàn)1次、總統(tǒng)遭暗殺4次、周期性的經(jīng)濟金融危機數(shù)十次、種族沖突數(shù)百次,最終美國在19世紀90年代工業(yè)生產總值、GDP逐步超過老牌全球霸權國英國,漸漸成為世界第一強國。
由此看,美國國力的壯大,伴隨著一部政治體制的改革史,是社會平等與種族抗爭史。體制的變革推動著美國崛起,而崛起的美國又不斷提升其政治體制的國際吸引力。從這個角度看,所謂“先有體制,后有崛起”是一種簡單和教條式的誤導。
當然,有了體制變革,并不必然會有國家崛起。18世紀以來的法國經(jīng)歷數(shù)輪制度變革,共經(jīng)歷過5個共和國體制、兩次帝國體制,卻始終未能成為世界第一強國,原因在于,法國在幾次大國競爭中均沒有很好地把握戰(zhàn)略機遇,而美國崛起卻是一個例外。
從國際視角看,美國崛起可大致分為三個階段:一是實力漸長期。19世紀初推出的“門羅主義”,奠定了美國獨占美洲的根基,迫使歐洲列強爭霸遠離北美。美國得以偏安一隅,休養(yǎng)生息,雖有19世紀60年代的內戰(zhàn),但整體上卻享受到了歐洲大國爭霸的“孤立主義紅利”以及初期全球化的“國際貿易紅利”。19世紀,歐洲大陸共經(jīng)歷了至少8場大戰(zhàn),幾乎每一組列強之間都曾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而美國的工業(yè)化卻是在和平的環(huán)境下進行。
二是取巧超越期。上世紀上半葉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變相抬升了美國的地位。一戰(zhàn)歐洲諸強的自相殘殺,使美國最終得利,1922年2月,《美英法意日五國關于限制海軍軍備條約》即《五國海軍條約》簽字,使英國正式承認了美英海軍力量的對等原則,標志著英國海上優(yōu)勢的終結,美國成為在軍事上與英國平起平坐者。接著,英鎊領銜的“金本位”制逐漸瓦解。二戰(zhàn)中,蘇聯(lián)死亡2000多萬人,德國300多萬,英國450多萬,意大利400多萬,其他小國家加起來超過4000多萬,歐洲幾乎變成廢墟。1941年后,美國像一戰(zhàn)后期那樣,中途再次取巧介入,“拯救”了世界。二戰(zhàn)后,美國推行“馬歇爾計劃”,重建世界秩序,一舉奠定霸權。當時,美國GDP、工業(yè)生產總值、黃金儲備都一度占全球60%以上,所有國際體系的設計主體思想均源于美國國家利益的訴求。
三是霸權護持期。秦亞青教授在《霸權體系與國際沖突》一書中曾充分論述過,美國在戰(zhàn)后國際體系中的根本國家利益,就是維持霸權國與國際體系中其他國家尤其是主要挑戰(zhàn)國家或潛在挑戰(zhàn)國家相對優(yōu)勢的權力地位,即護持霸權地位。簡而言之,在二戰(zhàn)后,美國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上曾遇到德國、日本和蘇聯(lián)的挑戰(zhàn),但后三者最后均功虧一簣。上世紀90年代后,世界最終呈現(xiàn)“一超獨霸”的局面。
中國可從美國崛起邏輯中汲取營養(yǎng)
美國著名歷史學教授韓德(Michael H.Hunt)在《美利堅獨步天下》一書中,曾解釋了為何美國能夠成就霸業(yè)的原因,即財富的積累、國民的信仰或使命感以及一個強大、現(xiàn)代化的政府。有此基礎條件,順著時局的變遷,美國歷任領導人把國家愿望與物質資源結合起來,穩(wěn)步地使美國走上了在世界上具有統(tǒng)治力的國際地位。在近400頁的書籍中,韓德幾乎一句未提中國國內輿論所關注的“政治體制優(yōu)勢”,而是把國家崛起更多地歸功于“體制”相對面:“人”以及與之相關的運籌力。韓德教授的總結與我多年對美國調研的體會是一致的。正如這本《美國的焦慮》中用許多的親歷故事所顯示的,許多時候,我覺察到的,不是所謂的美國體制優(yōu)勢,反而是他們所謂“體制設計”的吊詭與兩難。
比如,中國人最熟悉的美國領導人選拔體制。經(jīng)過三屆總統(tǒng)選舉的調研,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美國體制選拔的領導人,首先不是取決于候選人是否具備領導這個國家能力,或者是否有充分的執(zhí)政經(jīng)驗,而往往是候選人的游說、演說與籌款能力,尤其是上世紀80年代以后的信息化時代的美國歷屆總統(tǒng),第一素質要求竟是“演”!所選出的總統(tǒng)要么是演員,如里根;要么是善于演講者,如克林頓、奧巴馬。2016年大選,無論是希拉里,還是特朗普,“演”的特點更甚。
正是這種“體制悖論”——一方面,體制的改革不斷需要民眾賦權的平等化,即人人需要有平等的選票,決定國家領導人最后歸屬;另一方面,被選擇對象需要迎合大眾的導向,導致那些真正的政治大師、戰(zhàn)略大師或者有偉大政治家潛力的人物很難脫穎而出——最終使整個美國陷入了無窮的焦慮與迷惘,國家與社會分裂化趨向越來越明顯,國家的衰落也成為必然。
在我看來,造就美國崛起的三大重要原因正在消逝:美國天然的地緣政治優(yōu)勢正在消逝。19世紀通過購買、欺騙、占領等各種手段,美國造就了“東西是大洋、南北是弱國”的全球最優(yōu)質大國地緣戰(zhàn)略位置。但21世紀信息化、互聯(lián)網(wǎng)化、超音速化的時代趨勢,使美國與世界其他地區(qū)之間“零距離化”,這使得美國再像上世紀上半葉那樣“偏安一隅”,甚至在諸強大打出手時“撿便宜”式的勝出可能性越來越小。事實上,奧巴馬執(zhí)政期,美國有一股“孤立主義”外交思潮在升騰,但美國做不到孤立于全世界之外,也無法把原本自己介入而導致惡化的各個區(qū)域難題甩手不管,也無法在極端主義、恐怖主義盛行的世界獨善其身。正如美國學者戴維·梅森在《美國世紀的終結》一書中所述:過度擴張大大耗費了美國的老本。漸漸地,艾森豪威爾的美國預言正在顯現(xiàn):“我們將在尋找絕對安全的徒然折騰中自我毀滅”。當然,這里的“毀滅”指的是美國不再那么強大。
美國捕捉歷史機遇的能力正在消逝。每一次歷史機遇的到來,無論是美國內戰(zhàn),還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美國都很善于抓住其中的縫隙。在可能出現(xiàn)戰(zhàn)略錯誤的關口,避免犯錯,沒有讓稍縱即逝的機遇流失。二戰(zhàn)結束以后,德國、日本、蘇聯(lián)紛紛犯下的國內政治、經(jīng)濟等戰(zhàn)略錯誤,美國的戰(zhàn)略家與決策抓住了競爭對手的破綻,進行了有力的戰(zhàn)略回擊,成功維系了美國的霸權。然而,冷戰(zhàn)結束以后,美國這種天賦似乎還給了上帝,急得美國大戰(zhàn)略家布熱津斯基2008年在其《第二次機遇》一書中直接用“戰(zhàn)略悟性的缺失和世界領導力的蹩腳表現(xiàn)”來形容克林頓和老布什、小布什三位總統(tǒng)??上У氖?,奧巴馬也沒有抓住布氏所說的“第二次機遇”,面對全球的“政治覺醒”,美國的領導力真的是“災難性”的。
三是美國網(wǎng)羅與培養(yǎng)人才的絕對優(yōu)勢正在消逝。盡管美國仍然在人才吸引上領世界之先,但根據(jù)美國學者戴維·梅森的大量數(shù)據(jù)顯示,日益衰敗的教育正在成為美國競爭力和國際威望下降的重要原因。2016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特朗普的火爆、“社會主義者”桑德斯長期與希拉里并駕,背后的原因是民粹主義的崛起。而民粹的基礎則是美國人受教育程度和讀寫能力的日益下降,進而產生的理性主義的群體缺失。有諸多證據(jù)顯示,上世紀美國的務實精神、企業(yè)家精神、效率、科技創(chuàng)新、科研投入相對于其他強國的領跑度在后退,有的單項指標甚至落后于印度、中國等新興國家。筆者在韓國調研時得知,2014年韓國年輕人留學中國的人數(shù)第一次超過了留學美國的人數(shù),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美國教育的衰敗。
看美國,要堅持中國本位
由這些消逝的“崛起動力”,就能真實地評估體制對美國發(fā)展的作用。發(fā)表“歷史終結論”20年后,福山再著《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全面反思與修正先前的理論,而這更折射了此前一些國人對美國勾勒的所謂“體制優(yōu)越論”,更像是“歷史終結論”推至極致而出現(xiàn)的理論自夸、自詡和自負。
200多年的美國政治史,其實就是體制發(fā)展史。這其中包括有18世紀末的體制爭論,19世紀中葉的農奴制大討論,上世紀初的進步主義運動,上世紀末的民主自負,還有21世紀初的民主大反思。要真實評估美國體制的地位,不是為了否定美國的民主,而在于重新思考政治體制對國家崛起的意義。
超越“體制決定論”,是一種否定式的思考邏輯,進而透析支撐美國長期保持優(yōu)勢的動力消逝。這不僅能夠提升中國社會的信心,還能為持續(xù)推動與保持中國崛起能量提供新的借鑒。簡而言之,中國相比于美國的地緣劣勢不再那么明顯,依靠“一帶一路”所打造的新亞歐地緣政治,正在成為中國發(fā)展的新動力;在這個基礎上,中國對外把握機遇,對內培養(yǎng)人才,崛起勢頭仍然將長期保持。
由此再看美國人、美國社會的焦慮感,不只是一種觀察美國國內政治變遷與外交政策變動的重要角度,更重要的是,推己及人,聯(lián)想自身,從美國的焦慮,尋找到支撐本國持續(xù)發(fā)展的秘訣。這也正是把本書的主題定為“美國的焦慮”的出發(fā)點。
從1784年美國“中國皇后號”來華架構起太平洋兩岸最古老的國家與最年輕的國家關系開始,如何處理好這兩個國家的關系,始終是亞太地位最重要的雙邊關系之一。然而,對中國而言,“到底該怎么看美國”,始終是一個很難校準的靶子。這其中尤其要盡可能摒棄“美化”和“迥異”這兩類思考維度。
所謂“美化”,是由美利堅合眾國的中文翻譯名開始的。中國對美國的譯名曾有過60多種,如米國、美利加、米里干等,最后選擇用“美麗的國家”來定義,多少反映了當年中國人對美國的迷戀心態(tài)。迷戀的結果是失望。民國初年,中國一度曾采取過類似于美國三權分立制度,但很快就失敗了;五四運動時,威爾遜總統(tǒng)曾經(jīng)是中國青年學生的希望,但巴黎和會讓中國人醒悟;1945年中國人認為美國會真正調停,但最終是“別了,司徒雷登”。從歷史經(jīng)驗看,中國一定要“去美化”“去美國化”地看美國,才有可能得出較為客觀的結果。
所謂“迥異”,是指將中美兩國的社會制度、意識形態(tài)、生活方式完全迥異起來看待,把中國與美國當成截然不同的兩個文明體系。這導致中國人看美國的“極化”,一是向美國靠攏,甚至主張在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上徹底變成像美國那樣的國家;二是要保持相對于美國的獨立性、獨特性,以至于逢美即反、逢美即防。這使得美國常常在中國人世界觀的數(shù)軸兩端徘徊,圓點卻找不到。
過去30多年,中國發(fā)展實際上走的相對“去美國化”同時又汲取美國經(jīng)驗的改革之路。在廣泛征求民意、公示制等基礎上,中國推行基層選舉、異地任職、公務員晉升制、集體領導制,逐漸形成了本國特色的政治體制改革之路。
美國仍然是全球第一強國,但并不意味著中國仍完全落后于美國。相較于美國,中國每一個領域的位置并不一樣,有的已超過美國,比如工業(yè)總產量、貿易量等。正如本書中所說,中美差距,經(jīng)濟實力最少;教育科技實力次之,追趕之勢非常明顯;差距最大的是軍事與金融的實力。但超越美國不是目的,從美國的角度找到中國發(fā)展的要旨,才是學人所謂真正使命。
從這點看,更需要套用那句老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