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企股不死神話終結 長油退市
來 源:南方周末發(fā)表日期:2014-06-06
這是A股第一支被強制退市的央企股票。上市17年來,長航油運的故事,折射了一個光怪陸離的資本市場。
2014年6月4日,長航油運(600087.SH,先后更名為*ST長油、退市長油,以下簡稱“長油”)的最后一個交易日。
61歲的股民王樹珍又虧了。在這個“局”里,知識、判斷力、經驗似乎都不管用。
作為天津港的一名前會計,熟稔各類會計報表的她本以為可以在這個“壟斷的”、“崛起的”航運行業(yè)里分得一點紅利,安享晚年。但她在航運上市公司中海集運上虧了一百多萬后,置換出的不多的資金在長油“又套上了”——2012年入手的20萬股,從當時每股1.8元跌到現(xiàn)在的0.75元左右。她已不打算再買賣,而是要“維權”。
有著相似經歷的長油投資者,成了“訪民”。他們數(shù)次奔赴證監(jiān)會、上交所、國資委,甚至紀檢委、最高人民檢察院,對公司各種問題進行舉報。
由于連續(xù)四年巨虧,長油成為罕見的第一支被強制退市的央企股票。
中國資本市場的一大痼疾是缺乏退出通道,上市公司無論是巨虧還是造假,往往都有辦法“不死”——二十多年來,總共只有七十余家公司退市(包括主動退市),占A股上市公司總數(shù)不過3%。其中,央企沒有一家。
長油終結了這個神話,但是圍繞這支股票的故事卻并未結束,一個佐證是,就在退市前兩個交易日,長油竟然逆市暴漲,有人還在大筆買入。
長油是怎樣偏離航道的
長油本是中國長江航運集團(以下簡稱“長航集團”)旗下上市公司,1997年6月12日上市。長航集團有130多年歷史,是中國最大的內河航運企業(yè)。
2005年左右,國資委鐵腕推行央企整合,讓長航集團與中國對外貿易運輸(集團)總公司(以下簡稱“中外運”)合并,2008年成立了新的中外運長航集團。此后兩個業(yè)務本不太相關的央企貌合神離,經過五年的人事博弈,資產狀況相對更好的中外運在2013年終于全面掌握大局。
但此時,長油已經重債纏身。
2012年,會計師事務所為長油出具前期會計差錯調整,更正后,2010年由盈轉虧。加上2011年的虧損,兩年連虧的長油被執(zhí)行退市風險警示,名稱也被改為“*ST長油”。隨后,經過2012年繼續(xù)虧損、暫停上市重整、2013年依然虧損之后,長油連虧四年,達到《股票上市規(guī)則》對于公司退市的所有條件。
到2014年5月,曾于2013年4月撰寫過長航油運研究點評報告的山西證券分析師孟令茹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整個航運市場不好,又不能做空,已經好久不關注這個公司了”。
長航油運留給她的印象只剩下“購的船太多,步子太大”。
事實上,正是在航運市場火爆之時的高速擴張,給長油埋下了今日的苦果。
2007年,原本做內河航運的長油,與大股東進行資產置換和股票增發(fā),將大股東控制的幾十艘海上運輸船置入上市公司,轉型做遠洋運輸。
彼時的背景,是中國提出了“國油國運”的口號。因為中國已經成為最大的原油進口國,其中九成都通過海上運輸,但九成以上都由外資航運巨頭來運輸。
在當時的規(guī)劃中,要將“國油國運”的比例提高到八成以上。正在這一時段,中石化與好幾家央企都簽訂了長期運輸合同,其中就包括長油。
白手起家的長油,在大規(guī)模擴張買巨型油輪時的大手筆讓人咋舌。這些投資通過在境外設立一系列公司來進行,使用各種融資工具,其間錯綜復雜,讓投資者與審計師都難以看懂,其審計師事務所信永中和梁旭兩年出具保留意見。
根據《新世紀周刊》報道,僅2005-2008年間,長油就簽訂了20艘新造油輪的租約,名為租約實際上是購買。為此,長油貸款12.8億美元(約80億人民幣),本息合計超過100億元,但這些都沒有被公司披露。
“長油對市場需求產生了誤判。”持續(xù)關注航運業(yè)的廣發(fā)證券分析師張亮記得,長航油運曾在2009年入選“金股”,最核心的理由就是“國油國運”。“目前油運‘國家隊’的船舶,如果全部都用來運中國的油是夠的,但實際上這些船運中國油的比例都不高,原因在于這個市場實際上是一個充分競爭的市場。”
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長油擴張時正值市場火爆,一船油的運費可能跟油錢都差不多,利潤誘惑大使得投資決策不夠謹慎。2008年前,擴張計劃已經成型,大量油輪等待著魚貫而出,但這些大型船舶的租約,卻以不可撤銷條款訂立。
這意味著,行情走低之時,長油已經難以回頭。
金融海嘯之后,航運市場深陷低迷,運價指數(shù)不斷下探。馬士基等老牌的國際航運巨頭們都在紛紛收縮業(yè)務,出售甚至放棄一些新造船。
但長油的運力擴張卻依然驚人——到2012年底,長油的運力達到了2006年的17倍。
大量巨輪等待著巨額融資,但長油的股價卻急速下跌,從每股20多元,跌成了“仙股”,即每股價格不足1元。
所有的路標都通向摘牌退市。
2014年5月28日,公司公告顯示,長航油運控股股所持有的54.92%股份被司法凍結。依國家開發(fā)銀行申請,超過5億元的財產也被凍結。
“徹查長油惡意退市”
長油曾經是許多人的希望。
王樹珍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起買入時的判斷依據:國家需要大量進口原油,又喊出“國油國運”的口號,長油的一條大船比起她退休那時的油輪來,已經增加了三四倍的規(guī)模,船員數(shù)卻沒有增加,油價也便宜。
王樹珍經常打電話到公司咨詢,包括輪船的噸位、在哪加油,甚至自己買來地圖研究油輪航行的路線,以計算出可以節(jié)省的成本。她對自己的選擇深信不疑。
長油股東之一丁曉音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她入手時是金融危機剛過,看它的業(yè)績和以前的最高價,“以為它總有一天會起來,就當價值投資了”。
和王樹珍一樣,她也被“國油國運”的口號所激勵,但后來的一切都令她難以接受。
“2010年的時候虛假報告做局、上套,2011年的時候增發(fā)還給你送一點錢分紅,最后出來這么一個(退市)公告。”丁曉音是在2010年以6塊多的每股成本入手,對于這幾年的歷程,她說“說輕點是財務造假,說重點,這就是個局”。
對他們來說,比起股價下跌來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長油的退市,因為這讓所有的希望都落了空。
他們深深地懷疑這背后有一個黑幕,但卻并沒有證據。能做的,就是組團維權。
長油的一些投資者自發(fā)組織了股東團,發(fā)布了一封《十五萬長油股東責令公司董事會立即撤回退市材料的公開信》。
事實上,以“牛散(指占有股份多的散戶投資者)”陳慶桃為首的陳慶桃股東團,有著一致利益訴求,但又極其松散。
陳慶桃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雖然他在散戶中占有最多股份,但其實所謂股東團里的大部分人,他都不認識。在與南方周末記者的交談中,陳慶桃也顯得并不關心維權。他表示,“手上的七百多萬股,已經不去管它了”。
3月31日,二十多名長油的股民聚集到上證大廈,對于長油退市向上交所要說法。4月10日和5月5日,數(shù)十名在北京的長油投資者前往證監(jiān)會,用丁曉音的話來說,這是在所有方式中最有效的“現(xiàn)場維權”。他們準備了橫幅、袖標、胸貼,聲稱要“徹查長油惡意退市”。
不過他們根本沒能進到證監(jiān)會,只是被引導到信訪室里,留下了材料。
在不斷交涉后,他們終于收到了被認為是階段性勝利成果的“信訪受理函”。
丁曉音說,如果60個工作日之后還沒有答復,將起訴證監(jiān)會和上交所的不作為。
末路狂奔
仍有人愿意火中取栗。
長油的國企背景,激起了一些投資者們的興趣。連年虧損而不退市的先例也確實存在,與長油退市幾乎同步發(fā)生的南紡財務造假事件便為一例。
南紡股份在2012年4月28日披露了前期會計差錯更正,2006年至2011年連續(xù)六年虧損。而此后,2012年、2013年南紡股份連續(xù)盈利,不滿足退市條件。財務狀況造假,南紡付出的則只是50萬元的輕罰。
類似于南紡股份這樣的規(guī)避退市的操作,對于長油也存在同樣的空間。小股東們表示,長油不進行規(guī)避退市的操作,只能讓人推測是否有另外的緣由。
在他們看來,長油如果重組債務,或者有來自集團的優(yōu)質資產注入,那將不僅挽回大額虧損的頹勢,甚至更能讓股價暴漲。
事實上,長油的兄弟公司曾經用債務重組進行過自救。長航集團旗下另一家上市公司ST鳳凰,原本也徘徊在退市邊緣,因此而得以挽回退市的命運。
在中國資本市場上,依靠重組大翻身的上市公司,早已不乏先例。2009年,連虧三年的ST昌河,在停牌僅一個月后,完成資產置換,扭虧轉盈,2010年的年度漲幅就超過260%,有“押寶”的投資者因此一夜暴富,甚至聲名鵲起。
股東團代表之一的廖亦冰并不否認,自己在長油下跌時期有過增持,增到現(xiàn)在的不到兩百萬股。他也曾在媒體采訪中談到,與陳慶桃討論過靠操作ST股實現(xiàn)盈利的模式。
陳慶桃本以為長油不會退市。他曾看到長航集團曾表態(tài),積極支持*ST長油發(fā)展。但最終,為10艘海外期租的特大型油輪(VLCC)計提一筆21億元的預計負債,還是徹底將連續(xù)虧損四年的長航油運推向了退市。這是令他最為不滿的一點。
南方周末記者接觸到的中小股東幾乎都質疑這筆大額計提,是在故意使得長油最終滿足了退市的條件。
在他們看來,這是“惡意退市”的關鍵一步。但長油官方回應稱,即便沒有這筆大額計提,公司在2013年的虧損額仍然超過10億,按照《股票上市規(guī)則》仍將退市。
股東團們對這個解釋并不滿意。幾乎所有人都堅信,央企是股市里的“不死鳥”。
一名小股東表示自己不會再賣出股票。“我賭的,就是不被破產清算。”
不甘寂寞的各路游資也對“退市長油”表現(xiàn)出了興趣。2013年3月至4月19日,暫停上市的日子逼近,長油竟然出現(xiàn)過5次漲停。復牌后的5月8日及26日,退市長油再次出現(xiàn)5%以上的漲幅。不過,復牌后的連續(xù)7個跌停板,還是導致了超過50%的下跌。
上交所發(fā)布的交易數(shù)據顯示,只剩三個交易日的5月29日,仍有散戶大額買進。華福證券廈門湖濱南路營業(yè)部累計買入157萬元,昆山前進中路營業(yè)部買入87萬余元。長油最終上漲6.67%,被媒體稱為“末路狂奔”。
接管長油?
陳慶桃甚至嘗試了最富想象力的辦法:通過喊話,要求接管長油。
盡管在通常的程序上,董事會擁有對公司的管理和經營權,但這次,董事會外的散戶股東們想挑戰(zhàn)一下。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盡管剩下的交易日時間不多,陳慶桃和廖亦冰仍不約而同地用“并不是不可能”來描述接管長油的可操作性。
但分析人士指出,根據上市公司的管理規(guī)定,“牛散”陳慶桃提出的接手長油經營權,必須經過董事會討論決定,這就是難以通過的。長油的央企屬性,則使得這一提議更不具備可操作性。
“奪權?這是個誤解,我們是有一些資源,而且希望它更好。”陳慶桃解釋。
在收到公開信后,長航油運原本表示同意與陳慶桃和廖亦冰兩人面談,赴會的管理層三人都已確定,但最終爽約。南方周末記者數(shù)度撥通負責與股東團聯(lián)系的長航油運董事會秘書曾善柱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長油于5月17日發(fā)布了一份回應投資者的公告,稱將于6月12日召開年度股東大會,同時還透露長油退市后將進入新三板進行股份轉讓。
廖亦冰將接下來的行動規(guī)劃得明晰和大膽。
“我們要做一個10%的股權征集。”成立一個在監(jiān)事會之外的“非常監(jiān)管組織”,是股東團的第一個目標,廖亦冰說,“因為監(jiān)事會已經缺位了”。第二個目標,則是針對公司的調整和改革方案,“不是說接管,而是在經營活動中給他一些增量”。
但是現(xiàn)在廖亦冰想聯(lián)系上長油公司都做不到。打電話、上門、信件,都沒有回音。
股東團的成員們,只能等著股東大會了。
“公司退市以及退市之后的追責,從來都是沒有法律障礙的。”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劉俊海表示,但是在執(zhí)行上,政策的漏洞與不力一直存在。
劉俊海說,退市不應該是民企或者國企的專利,“符合條件就得退,但別忘了兩點,第一,得保護投資者權益,民事賠償最重要,第二,還得追究必要的管理層主體責任。”他提到,證券法也在修改之中,新版將更具有可操作性、可訴性,在全過程都保護投資者。
不過,對于被保護的股東團的成員們來說,正是退市,讓他們感到了異常的疼痛。一名小股東在QQ群里感嘆道,“退市就像進墳墓,掩蓋了生前一切疾患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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