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新聞要用“人”去化解宏大命題
來 源:揚子晚報發(fā)表日期:2018-01-22
《白說》是央視資深新聞人白巖松繼《幸福了嗎》、《痛并快樂著》之后的新作。他在有權保持沉默的年紀拒絕沉默,為依然熱血有夢的人們敲鼓撥弦。他的言說內(nèi)容跨度長達十五年,涵蓋時政、教育、改革、音樂、閱讀、人生等多個領 域,溫暖發(fā)聲,理性執(zhí)言。
被顛覆的金科玉律
我上大學的時候,學校用了一個學期進行“新聞導語寫作訓練”。導語是什么?導語就是對新聞內(nèi)核最精煉的濃縮。八十年代的新聞專業(yè)教育,寫導語講究的是五個W:什么人(Who)、什么事(What)、什么時間(When)、什么地方(Where)、為什么(Why)。
我一直以為“五個W”是金科玉律。但是最近二三十年,當你看到國外的很多新聞導語,發(fā)現(xiàn)壞了,半數(shù)以上不再是完整的“五個W”。
2000年9月1日,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因為那天我兒子第一次上幼兒園。我把他送到幼兒園,看他哭完,撒腿跑機場,飛到悉尼去做奧運會報道。
一下飛機就聽說:“中國奧委會施行了最嚴格的興奮劑檢測程序,一大堆著名運動員都被‘干掉’了。”
我們到記者村去看電視,首先看到的是中央4套的節(jié)目,這條消息是傳統(tǒng)的報道:“今天下午×點,中國奧委會主席、國家體育總局局長袁偉民,在召開的××會議上強調(diào),寧可犧牲成績,也要一次干干凈凈的奧運會。”大致是這樣的內(nèi)容。
很標準,五個W都有。我們也沒覺得有什么異樣。
隔了一個多小時,又看到澳大利亞電視臺的一條新聞,也是反映這件事,但突然看出不一樣了。畫面里,一個運動員在宿舍里收拾東西,報道一上來大概就是:“中國的運動員×××正在收拾行李,但他不是去參加悉尼奧運會,而是要回到他的老家。”
“五個W”是不全的,但我們一下子就被這條新聞抓住了。
這條新聞結(jié)尾,是×××走出體育總局大院的畫面,解說詞:“×××只需要幾個小時的行程,就可以回到他的老家,但是沒有人知道,他要用多長的時間再回到這里。”
當時我就覺得,這個新聞表達跟以前很不一樣。我們都不太敢于去寫這樣“五個W殘缺不全”的導語。但是后來持續(xù)研究下去,我才發(fā)現(xiàn),國外的新聞報道在過去二三十年間,導語寫作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早已不再強調(diào)完整的“五個W”,而是越來越強調(diào)這四件事:主人公、故事、戲劇化、懸念。
“人”和“人性”的故事
新聞的核心是“人”。先有對“人”的關注,才有對新聞的關注。講一千、道一萬,人類所有文化產(chǎn)品的實質(zhì),都是在描寫人和人性,從來沒有偏離過。
對于新聞,也是如此。我們要用個體的“人”,去化解宏大命題。
比如交給你一個選題—727萬大學畢業(yè)生的就業(yè)情況。過去的表現(xiàn)形式可能就是“大里來、大里去”,現(xiàn)在,一定會有更多的新聞人選擇由一個個體、一個具象的概念切入報道。
或許這個片子或者這篇報道,上來就是講述一個人物,用電視畫面或文字語言去描繪:“星期五這天,清晨4點多,胡寧(假定人名)就起床了。他拿出一套平常很少穿的衣服,準備去參加在工體舉辦的招聘會。這已經(jīng)是他進入大四之后參加的第十二場招聘會了??”
接下去可能會有一個轉(zhuǎn)折:“其實,這天要早起的不只是胡寧,與他命運相同的還有727萬名大學畢業(yè)生,比去年‘史上最難就業(yè)季’的人數(shù)還多出30萬。”一下子就將報道面橫向拉開了。然后繼續(xù)加入宏觀的觀察,但最后還是要回到胡寧身上,回到個體的故事里。
國外的新聞報道幾乎已成共識:通過具體人物,表達宏大事件。沒有主人公就沒有事件,就會讓新聞可信度,尤其是吸引力降低。所以,你首先要明白,新聞寫作傳播,就是一個寫故事和講故事的過程。不要在“故事”和“虛構(gòu)”之間畫等號—真實的事情,也需要通過“講故事”的方式進行傳播。我們在對外、對內(nèi)的宣傳當中,有相當多的失敗就是因為不會講故事。花了很多錢出了很多力,卻沒有好的效果。
邏輯:站在受眾的角度思考
要講好新聞故事,第一個準則,就是站在受眾的角度去思考,而不是反過來,站在自己的角度。
過去我們設計廣播或電視的節(jié)目結(jié)構(gòu),都是假定受眾從第一分鐘開始聽或看,一直到最后一分鐘節(jié)目結(jié)束,由此完完整整地來考慮它的起承轉(zhuǎn)合:怎么開頭,怎么推進,怎么高潮,怎么收尾。
但國外的傳媒調(diào)查顯示:聽眾和觀眾會在任何時間進入、任何時間離開。這就對我們過去那套“線性邏輯”產(chǎn)生了挑戰(zhàn)—中途進入看不出眉目,立刻就換臺了。所以現(xiàn)在,“平行邏輯”正在快速成長,要讓任何時候進來的受眾都可被抓住。
我小時候,一放學就跑到電線桿子底下,聽袁闊成、單田芳的評書,一聽就是半小時,聚精會神?,F(xiàn)在,你給我講半小時故事試試?你能讓多少人從頭聽到尾?更何況,還是連續(xù)一百天,每天半小時。很難。
現(xiàn)在的人們生活節(jié)奏加快,對故事的心態(tài)和審美不一樣了。同樣是半小時,過去你可以慢條斯理地講一個長故事,現(xiàn)在卻可能要把長故事分解成好幾個完整的短故事,再組合在一起。比如《舌尖上的中國》,你任何時候打開電視,都能跟著它的故事走。
受眾的需求發(fā)生了變化,講故事的人必須適應這種變化。
細節(jié):直指人心的力量
一個好故事,從內(nèi)容層面上看,有了人和人性、懸念和邏輯,還有很重要的一項—細節(jié)。新聞人應該養(yǎng)成這樣一種習慣:無論做什么樣的選題,首先考慮人物,其次尋找細節(jié)。
我們常說,一篇文章寫得“有血有肉”,細節(jié)就是文章的“血肉”。好的細節(jié),會在聆聽者產(chǎn)生倦怠的時候,將他再次帶入故事。被細節(jié)牽引著的人,聆聽的狀態(tài)都是不一樣的。比如,大家平時一聽到“主旋律”這三個字就頭疼,話題太大!如果把大話題轉(zhuǎn)化成故事、再引入一些細節(jié)呢?
無錫有兩大家族:榮氏和錢氏。榮氏家族出了榮毅仁這樣的國家副主席,錢氏家族出了錢穆這樣的大學者。錢穆有個侄子,1931年考上了清華大學,語文、歷史都是第一名—雙百。他的名字叫錢偉長。錢偉長進了清華以后,陳寅恪希望他學歷史,聞一多和朱自清希望他學文學。可是入學第二天,就爆發(fā)了“九一八”事變,錢偉長夜不能寐,覺得學歷史、學文學都無法拯救民族命運。他左思右想,跟同學探討交流,只有學造坦克、強大自己的實力,國家的前途才能慢慢變好。
造坦克就得學物理。第二天錢偉長跟學校說,我要學物理!老師打開成績單一看,樂了:中文和歷史都是100分,物理5分,數(shù)學加化學一共20分??汲蛇@樣,您敢學物理?
因為錢偉長態(tài)度很堅決,學校跟他達成了一個協(xié)議:在物理系試讀一年。錢偉長答應了。他畢業(yè)的時候,成績是物理系第一名。
幾乎所有人聽完這個故事都熱淚盈眶。這是不是主旋律?當然是!但這里沒有標語、沒有口號,只有人、只有故事、只有細節(jié)。
再舉一個關于“細節(jié)”的例子。
上世紀五十年代很有名的女指揮家鄭小瑛,剛當母親不久,就被送到莫斯科的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深造,一去幾年回不來。
終于熬到畢業(yè),她成為全蘇聯(lián)第一個走上柴可夫斯基音樂廳指揮歌劇的女指揮家。演出那天,她把孩子的一張笑著的照片,夾在樂譜的最后一頁。演奏開始,一章一章、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往下行進,當最后一個音符結(jié)束,在全場長達幾分鐘的雷鳴般的掌聲里,鄭小瑛一直熱淚盈眶地看著樂譜最后一頁,照片上的孩子也正笑著看她。
請告訴我,這樣的故事可以抓住人嗎?當然能!然而有多少人會去挖掘這樣的細節(jié)?沒有這樣的東西,你的故事怎么會有說服力和感染力?
我們平常都在忙什么?輕易去站隊,去互相攻擊,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嗎?生活中有無數(shù)這樣的故事。我們想象一下,不管你弘揚什么還是批評什么,那些都是外在的要求。如果掌握了講一個好故事的方式,還怕沒有“制空權”嗎?